采采春水

月光如水照缁衣 (十六)

昏昏沉沉地,铁心兰不知自己到了哪里,仿佛是无尽的黑暗,仿佛天际的浓云,全部向胸口压下来,压下来,有一阵竟似憋闷到无法呼吸。

铁心兰握紧了爹爹给的兰花玉坠,咬着牙拼命继续往前走。渐渐地黑暗翻滚缠绕,升腾沉淀,竟幻化出一道螺旋形的黑色阶梯,似有千寻之高。

抬头望,一线天光正从阶梯的顶端透出,朦胧但足以看清两条人影,两条灰黑色的人影,正沿着阶梯舍命追逐,拼力向上,同样的矫健挺拔,同样的翩若惊鸿,这寸步不让的架势……小鱼儿和花无缺!

小鱼儿还是那身灰褐色的土布衫,花无缺却着一身缁衣!铁心兰似乎没有一丝意外,心只随着他们的纵横驰跃一起一伏。她一心只想阻止他们的决斗,情不自禁地跟上他们,跨上一级又一级阶梯,急切地只想快点走到尽头。

终于,最后一级台阶了,突然天光大亮,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。

定睛看时,在这台阶的尽头,却藏着一座无比辉煌悦目的花园:每片叶儿都绿得耀目,每朵花儿都娇红欲滴,草地柔如丝绒,果实放送甜香,再加上莺啼燕啭,惠风荏苒,不啻是最美的天堂,让人忍不住想马上扑进她的怀抱。

然而,在阶梯与花园之间,却有一道铁栅门森然横亘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小鱼儿,花无缺,快点把门打开啊,不然……铁心兰不知道在害怕什么,她站在阶梯中央,心惊胆颤地往“下面”望去,模模糊糊像是隔了数层纱,看不真切,但是任多少层纱,也隔绝不了那仿佛地狱传来的陈腐的死亡气息,和卡在喉间发出的似咳似笑的恐怖声音,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,正缓缓地向上移动,那团黑影所接触的地方,慢慢就洇出了一团墨痕,墨痕渐渐变成了无数指甲锋利的鬼手,箕张着就向铁心兰抓来!

铁心兰心跳都要停止了,一步就跃上好几个台阶,但她只看见一向机变的小鱼儿和花无缺,对着这道铁门却束手无策!

眼看黑影越逼越近,绝望之际,花园的天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只巨大的凤凰!

凤凰羽翼五色斑斓,华丽无匹,几乎不能以言语形容,正惊叹间,却见凤凰展开双翼,以横绝太空之势,全力向铁门俯冲而来。

但觉满目的明亮,整个世界摧枯拉朽,被这浩荡天风一吹,什么都不存。那些兜兜转转的阶梯,层层叠叠的纱帘,那暗影,那鬼魅,都仿佛被打成了碎片,吸进宇宙的深渊中去了,留下的,只是光明世界,真气弥满。

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过了!

铁心兰就这么醒了,果然,是场梦。


一缕香烟,袅袅地从博山炉精雕细琢的孔隙间升起,回环缠绕,缥缈若纱,似乎伸手可及,转眼又飘忽不可名状。

铁心兰盯着看了一会儿,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泰来客栈的客房内,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。鼻尖嗅到的沉静安然的幽香,似乎是沉香和冰片的味道。这么一想,梦里的很多东西都像潮水般地褪去了,只剩那只凤凰,还印象清晰地盘踞在她大脑里。哎,要是真有那样一只凤凰该多好!花无缺怎么会不穿白色穿黑色,难怪人家说,梦里的一切都是反的。

铁心兰下意识地摸了下身上,还是那身移花宫宫服,齐齐整整的,锦被也很妥帖地掖在自己手臂之下,想来是自己合衣睡着了?

但她一转眼瞥见了两只规规矩矩在床前并排站着的靴子,顿时觉得自己骗不了自己了,一下子整个人都滑进了被子里……自己哪次脱鞋子不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呀?

她在被子里,左右活动了一下,但觉身上的酸痛好了很多。试着张了张嘴,发了几个音,仍旧牵强,这让她有点沮丧。

花公子是个好人,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,铁心兰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,但……梁园虽好,终非久留之地。既然这次大宫主没有责罚花无缺,我的目的也达到了。病一好,我就走。


正在这时,屋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,还有一股药香从窗口飘来,闻起来像刚起炉的参汤,温暖中夹杂着苦涩,严正却令人安定。

铁心兰慌忙从被窝中挣坐了起来,把头发也理了一理。

一会儿门开了,荷露走了进来,她小心翼翼把手上托盘放在几案上,就上来带着关切的神色探视铁心兰,风尘仆仆地连外穿的斗篷都没脱下。

“铁姑娘,你好点没?公子让我把这碗参汤送来,再看看你现在是否方便就诊?镇上最有名的祝大夫,现在就在外面候着。”


铁心兰拉过荷露的手,连连点头。

漫漫江湖路,要算对自己无微不至关心的,除去娘亲爹爹,第一个当数花无缺,第二个应该就是荷露了吧。那小鱼儿呢,他竟排不进去?铁心兰心中一阵坠痛,神色也黯然了下去。


荷露见铁心兰面色不好,只当她又不舒服,忙给她腰后加了个引枕,便急急去请大夫了。


祝大夫是在柴房门口遇着花无缺的,柴房内的大灶上,几只砂锅正嘟嘟地冒着白烟,散发出他最熟悉的药香。想是干柴不够用了,彼时花无缺正轻松地将一块大木疙瘩一劈为二,二劈为四,用的是伙计那把没有磨过的钝斧。那可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劈起来都要震得虎口发麻,费半天劲的木疙瘩,在这位年轻人手下却似是一块毫无脾气,任人宰割的嫩豆腐!那可是一把许久都未磨过的,锈迹斑斑的钝斧,在他手中却焕发了光彩,变身成了削铁如泥,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器!而且,如此风流倜傥,气宇轩昂的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,就这样挽着袖子,在乡村客栈的柴房门口笑着和自己寒暄!若非荷露引见,若非丰厚的诊金,若非这位年轻人谦和的微笑,高雅的谈吐,祝大夫一定不会想得到,这位热诚的年轻人就是荷露的主人。

祝大夫不是武林中人,但凭他过往阅人无数的经验,已经意识到,这位“花公子”一定不是凡人。能令这位白衣出尘的花公子心焦,沾染了一身烟火红尘,亲自煎药伺候的,又是何方神圣呢?


当祝大夫见到面容姣好,眉尖轻蹙似略有忧色的铁心兰时,顿时心下了然。

罢罢罢,纵你是神仙,也逃不开这百转千迴红尘劫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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